原文轉自:真實故事計劃
作者:衛瀟雨 姚璐
2017年11月,快手的累計注冊用戶數突破7億,足以代表中國最廣大最主流的人群。它的內容極其豐富和龐雜,乍一看,不太容易知道它真正代表的是什么。
我們試圖勾勒快手上每一個個體的故事,追溯每一個人的命運去來,這時你會驚奇地發現,有些荒誕是多么尋常,有些粗糙也只是生活本身。他的舉止有多難理解,他的動機就有多合理。在快手,幾乎每一個人都在竭盡全力地、真實地活著。
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
江蘇連云港人姚哥在亞洲最大的豪華游輪諾唯真喜悅號上工作,這是一搜長334米、20多層、可容納3850人的巨型油輪,船上包括了20家餐廳,15間茶室、酒吧和酒廊,以及900平米的免稅購物區。
他和手下的73個兄弟負責維護整艘船的救生設備。在這艘船上,他擁有一個15平米的房間,里面有席夢思床墊、空調、衣柜、沙發和衛生間,船上的豪華自助餐、健身房及劇院均可免費享受。每天只需工作6小時,即可月入6萬元。
賺錢是他成為海員的最大動力。他家境貧窮,小時候看著同學吃面包,自己只吃過媽媽買回來的面包邊,那時候,他對于財富的想象是“有一天我一定會吃上面包中心”。
但當他真的物質無虞,卻很難獲得心靈的滿足。置身于茫茫大海,最大的威脅來自孤獨。
他日日夜夜地思念妻兒,在隨身攜帶的筆記本電腦上給妻子寫信,寫對她的思念、寫自己要努力多賺錢養家、寫腦袋里存留的還在一起的景象,寫了十多萬字以后,兩人還是離婚了。
無盡的孤獨里,姚哥在健身房跑步、三個月掉了三十斤,在甲板上看一望無際的大海、一天抽一包半的煙,一年內看了兩百多部電影,《海神號》——一部講述海難的片子,他看了六遍。不要妄想和岸上的人有多少交流的機會,船上僅有的兩臺衛星電話,要精確到秒來收費,一分鐘電話至少要十塊錢。
現在,姚哥用以消解孤獨的方式是:開直播。在大海上開直播,要付出每小時250元的流量費用,粉絲多了,錢倒不是問題,稀缺的是信號的眷顧。
當他拿起手機,第一個打開的APP就是快手。衛星信號成為了虛擬的橋梁,將船與陸地連接了起來,他仿佛重新置身于人聲鼎沸之中。這個長期漂泊在海上的船員感覺自己“一只腳站在了地上”,陸地上生活的人們艷羨他的生活,他有了粉絲、擁躉甚至傾慕者,“一個禮拜至少五天有人表白”,但他不怎么搭理,“沒意思”,他說,人們透過屏幕,看到的大海純凈、蔚藍、浪花翻滾、波光澹澹,海員生活也和優裕、閑適掛上了勾,但那些仰慕的女孩,很少有人讀到他其實仍然沒有得到緩解的孤獨。
海上的姚哥渴望陸地上的生活,而在這個國家最深的內陸,少林僧人釋延根也仿佛置身于一個孤島。他8歲入少林寺,這在當時就是一種逃離——他出生在一個重組家庭,母親是帶著三個孩子的寡婦,父親是離婚后入贅的男人,這樣的家庭在30年前的農村是不吉祥的象征。
在少林寺學了一身功夫下山之后,他當過兵,也扛過水泥、賣過菜、看過夜總會的場子。但這個世界總是向他展示猙獰一面,他幾乎沒留下什么美好的回憶,他覺得這個社會被金錢所奴役。也耿耿于懷于進部隊第一年交的入黨申請書,到了第五年離開的時候才批下來,并作為自己不被社會所接納的例證。
如今他又回到少林寺,教40多個孩子功夫。他沒有存款,也決定不再下山,只是在快手上發布一些日常教課的視頻,偶爾,他隔著屏幕打量山下的世界,快手就是他和這個世界之間的安全距離。
而華中科技大學的大二學生郝士柏曾經不屑于打量快手。在知乎上,郝士柏評價“每次打開快手時我總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中國廣大的底層青少年已經沒有未來沒有希望了”,這一回答為他獲得了10223個贊。
他曾經在北京市海淀區一所盛產高分考生的名校就讀,因為高考失利才脫離“清華北大梯隊”。這次失敗的影響延續至今,在華中科技大學,他一個人吃飯、上課、看書,沒有任何一個交心的朋友。幾乎是有些嘴硬地,他強調自己并不需要社交,“自己的生活只要能吃飽穿暖,別的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知識”。
但另一面的事實是,當他試著“把自己放進去語境”、“以快手深度用戶的視角”來重新看待這個軟件,他發現這個軟件給了他前所未有的輕松感,他在快手里分享自己打游戲拿了第二名、喂鴨子卻反被追著跑、去南京吃麻辣香鍋——這里展示的是更本真的自己。而作為一個女孩只占八分之一比例的理工院校里的直男,郝士柏保持的最高紀錄是30天沒和女生講過話。作為某種補償,他在快手關注的744名用戶中,有近400位是美女主播。他曾經看了足足三個半小時的直播,就為了一個愛笑的女孩對著鏡頭唱歌。
偶爾互相眺望
開貨車是一份熬人的工作。在小鎮上做水泥生意的謝先志經常要開著五米多長、荷載20噸的貨車在路上行進8個多小時。貨車危險度高,必須時刻關注車的聲音,他因此不能聽音樂、玩手機,唯一的娛樂是,如果對面錯車的恰好是個女司機,他會輕佻地按一下喇叭。
這個生活在神農架山區的男人曾經在廣州打工,但自從2006年娶妻生子,除了去過700公里外妻子的老家,他就幾乎再也沒有出過鎮子了。有在深圳打工的朋友回家,聊天的時候,謝先志問他們:“那個地鐵是在地下面還是地上面跑的?”
在信息的孤島里憋了太久,快手成了他難得的和外界接觸的窗口。在快手上,你幾乎可以找到任何人,三分之一的少林僧人都玩快手,除此以外,有三十多位火車司機、國家散打隊的隊長、趙本山的十多個徒弟、來自海外的模特。謝先志關注了八十多個在國外的用戶,開挖機的、造船的、電焊的,看他們發視頻,在日本、在法國、在非洲。這個已經十多年沒離開大山的人,也能隨口點評上好幾個國家的知名建筑。
有些時候,人們想要觀看的世界并不那么遙遠。到天安門看升國旗對相當一部分中國人都具有莫大的意義,但即便在交通如此發達的當下,仍然有數量龐大的人難以完成這一旅程,他們是一些身體虛弱的老兵,一些困在農村的婦女,一些流水線上的年輕人。
某種意義上,“北漂”汪寬就是他們的眼睛。每天日出之前,汪寬都會打車到天安門,用手機鏡頭直播升旗的畫面。因為日復一日地直播,這個唐山人在北京已經看過289次升旗,他甚至總結了升旗的規律:看升旗效果最好的位置是旗桿側邊2米左右,旗桿31米高,有36名護旗手,護旗手從金水河到天安門踢正步是138步,升旗時間是兩遍國歌、2分鐘7秒。
當生活在鄉村的人向往首都中軸線上的一次升旗,城市里步伐飛快的白領也在向往著牧歌式的田園生活。
每天清晨,第一縷曙光灑向烏蘇里江,位于祖國最東方的撫遠抓吉鄉要比全國大多數地區更早醒來。在這里生活了32年的漁民張鵬習慣了早晨四點鐘起床,架起爐子燒上水、把開水灌進暖壺、揣上干糧就上船下江,在海岸線邊搭塑料窩棚、啟動漁船、撒下漁網,追逐烏蘇里江“游動的黃金”——大馬哈魚。
因為長期在海面上暴曬,張鵬皮膚黝黑、眼睛總半瞇著、陷在深深的眼窩里,他戴個絨毛帽子,說話的時候大咧著嘴、露出來上下兩排牙。粉絲覺得他特逗,小腦袋,黑皮膚,眼珠子滴溜溜地轉,性子直,有點楞楞的,管他叫“打魚界的宋小寶”。
張鵬出生于漁民世家,從太爺爺輩起世代打漁,漁民的生活“年吃年用”,一年到頭攢不下來什么錢。烏蘇里江是全國僅有的幾條未經污染的大江之一,然而,“每年的魚都不值錢,沒人知道這個地方有這么好的魚。”
在快手上玩短視頻以后,張鵬積累了107萬粉絲,相當于家鄉撫遠縣全部人口的十倍。張鵬下網捕魚,老婆多多就在旁邊舉著手機做直播,第一次直播,這對夫婦賺了20塊錢。靠粉絲的禮物,他們攢了20萬,結婚七年以后,終于在縣城貸款買了新房子。
鏡頭前,張鵬捧起打到的魚咧開嘴巴、露出板牙,喜氣洋洋地喊一嗓子:“年年有魚啊老鐵們!雙擊評論666啊,干就完了!”、“天亮了,我在好好干,你們不管干啥工作的,也好好干!”
如果說在零下30度冰面上打漁的張鵬能給穿梭在地鐵里的上班族某種原始、野性而浪漫的激勵,25歲的采茶姑娘柯思婷提供的大約是一種類似世外桃源的寧靜想象。這個家族世代種茶的女孩長發及腰、身材纖瘦,說起話來不疾不徐,她喜歡起個大早,坐在半山腰上泡茶、跳舞,遠處是層層疊疊的青山和茶田,像是那種從古畫中走出來的姑娘。
某種層面來說,她的確保持著相當古典的生活方式:她不喝白開水和飲料、每天喝五壺以上的茶;她家里有五套茶具、十多種茶葉;她穿湖綠、水粉、藏藍的長裙,衣柜里只有兩條極少拿出來的牛仔褲;她學古箏,最喜歡的歌手童麗唱《漁舟唱晚》、《煙花三月下揚州》和《離人歌》;她在家養了200盆花,單單梔子花就有直徑半米寬的十多盆。“將塵世喧囂沖泡成手中的一杯茶”,她在朋友圈這樣寫道。
長期生活在都市里的人們可能鮮少有這樣的體驗:住在山腳下的仟哥每逢周末上山摘野果,野靈芝、金線蓮、鐵皮石斛,這些在都市里動輒成千上萬元一斤的名貴藥材是山上常見的美味;南水北調源頭區的謝先志從小習慣了捧著泉水喝,反倒是村子里的老人因為喝礦泉水鬧了肚子;魯山的吳毛每天的晨起鍛煉是去河邊撿石頭……
所以也就不難理解,在快手上分享自己“深山里的生活日記”的劉勇君,至今收到過幾千條來自城市里粉絲的私信,想親自來他家里看看。對一些人來說,快手拓寬了他們的生活半徑,對另一些人來說,則是把生命的厚度加深了。
如今,我們已經習慣現代化的通訊方式,只要有無線網絡,你可以隨時接通來自遠洋的語音電話,甚至不需要花一分錢。但是依舊有一群執著的無線電愛好者沉迷于某種古舊而充滿了不確定性的通訊方式:某一時間里,和地球上的另一人同時打開了某一波段,信號飄在空中,依賴天氣、空氣質量、云層厚度、電離層等種種因素疊加,一瞬間,兩個完全的陌生人成功聯通,有了短時間內對話的可能。
可能大多數人無法理解無線電愛好者們投入金錢、時間,甚至把家搬到信號更好的鄉下,僅僅是為了下一秒不確定和誰聯通的愉悅。即便是這樣相當小眾的愛好,在快手上也能找到至少二十個同好。
無線電愛好者捷盟的呼號是BI3NJL,這是他們的語言。BH2QVU、BH3ATE、BH116……對這些“臺友”來說,呼號是連接彼此最親密的紐帶。生活里,捷盟更廣為人知的身份是北京的出租車司機,不過對他來說,無線電才是自己真正的心靈寄托。以前,他只能一個人孤獨地等待著指示燈閃爍的瞬間,在快手上,捷盟給能找到的無線電愛好者們發送私信和評論,期待對方能循著呼號找到他。
仿似一個隱喻,這些無線電愛好者們所代表的對于陌生世界的好奇和對于溝通的渴望,和快手上每一個人的好奇和渴望是同樣的,那是兩個世界之間的驚鴻一瞥。
庸常生活里的高光時刻
在快手,每個人站立在自己的孤島上,對另一個世界發出了遠遠的眺望。但當你無意間回頭,會發現自己的生活中也有某種值得深深凝視的東西。
草根歌手健哥剛玩快手的時候,晚上睡覺睡不熟,半夜醒了都要打開快手,為了讓粉絲喜歡,他穿著軍大衣,戴著雷鋒帽,買把音響掛在脖子上,去集市上、大街上唱歌,還學了快手上正熱門的歌《三十出頭》。那首歌唱的是年輕男人的迷茫:今年我三十出頭,就是沒有女朋友,看著別人手牽手,心里感覺酸溜溜。
現實生活里,健哥有個在服裝廠里做管理的老婆,而他自己干的是送貨、包裝的活計。但在快手的世界里,不會唱歌的老婆成了他的附庸。健哥設計了夫妻對唱的段子,五音不全的老婆剛唱上一句,他就夸張又粗暴地甩開老婆的手,“這(唱的)啥玩意兒啊!”
而在快手上教做家常菜的阿龍,前半生按部就班,到了年紀就相親、覺得合適就結了婚、然后是生孩子,養孩子,在外人看來也是幸福和諧的婚姻,只有回到家里才覺得哪里不舒服。做大堂經理的他每天說了太多的話,下班回家他只想安靜下來抽根煙,和妻子兩人總是相對無言。直到開始在快手上做家常菜教學,兩個人難得有了交流的機會,對話是從“今天做個什么菜發快手”開始的,有的時候,做到凌晨3、4點,妻子也在一旁陪著,他嘴上不說,心里也覺得感動。29歲的他已經自認是肩負重擔的中年人,但妻子買來的情侶裝,雖然他覺得“幼稚”、“不符合我的年齡”,他還是勉強穿上了。
嘉諾在快手上秀的絕活兒是雕刻。圣誕節的時候,他雕刻蘋果,請他寫祝福的、刻名字的、畫頭像的,單子多到接不過來。最后,嘉諾干脆關了自家的餐館,在家刻了5天蘋果,賺夠了開餐館一個月的錢。
因為蛋雕,電視臺、報社和網絡媒體的記者蜂擁來家里采訪,嘉諾把這些新聞內容都存在了電腦桌面的文檔里,遇到客人就拿出來展示一遍。
今年的12月1日是奶奶的生日,他為奶奶雕刻了雞蛋殼上的肖像。雕蛋殼的時候,嘉諾才第一次長久凝視自己87歲的奶奶。她的確老了,眼睛微微凹陷、松弛的皮膚包裹著清瘦的骨架,最明顯的是一對招福氣的大耳朵、厚耳垂,連帶著臉上的皺紋都被刻進了雞蛋上的畫像里。因為年紀大,兩條眉毛掉得差不多了、只能辨認出來隱隱的弧度,在雕刻的時候,他給奶奶補了兩道大濃眉。
甚至在鏡頭里,你也可完成重塑自己的使命。小興的鏡頭里,最多的段子是奶奶玩王者榮耀,“五黑”、“肉”、“頂塔”,奶奶戴著殘了半個鏡片的墨鏡,舉著鋤頭,兇巴巴地盯著鏡頭,熟練地說著游戲里的黑話,事實上,她只會用老人機,從沒玩過王者榮耀,這些都是小興設計的臺詞。
回鄉之前,小興在市里的汽車修理店打工。小興沉默、早熟,工友們約好了一起出去唱歌、喝酒,小興因為舍不得花銷而很少參與,又因為話少,談好的女朋友也分了手。即使村里的年輕人大多外出打工,鮮有同齡人作伴,他也覺得如今在家拍快手的日子要快樂得多,他和爺爺奶奶親,覺得每天都很“踏實”。
手機屏幕里的小興健談、愛開玩笑,總有女粉絲笑著說要嫁給他,他也真的打算從快手上找個女朋友。這個嚴肅寡言的男孩,只有直播的時間里會釋放出活潑甚至有些無厘頭的一面,這是一個更少憂愁的自我。
有的時候,開一場直播也許并不能讓多少人看到,只是一場有些荒誕的自娛自樂。夜班司機大文放在同齡人里算得上時尚,他燙了一頭卷毛,喜歡酒吧、麻將和KTV,喜歡在晚上出車,夜里十點以后,街上游蕩著的大半都是酒鬼。
東北人愛喝酒、也能喝酒,11月22日,大文和13個朋友聚在一起吃飯,干掉了5斤白酒、60瓶啤酒。飯桌上幾個人聊快手,商議著“能不能開個直播”,結果整個桌子上只有大文有直播權限、他粉絲最多——349個。于是,大文當場開了直播,直播間進來8個人,5個都是同一桌子上吃飯的。直播開了十多分鐘,朋友們給他刷了700多塊錢的禮物。直播為這場飯局蒙上了一層光暈,使得庸常的一夜也有了被談論的資本。
一種實現夢想的可能
人們渴望某種超出日常的東西,一點點新鮮的事物也能讓人心弦震動。我的采訪成了令劉勇君振奮的事,他特地在快手上上傳了我約訪請求的截圖,配樂“我的未來不是夢”,在采訪當天,他騎著摩托車跑到了18公里外的大馬路上,只因為那里有穩定的電話信號。
他的快手頭像是自己67歲的爺爺,爺爺站在自家玉米地里、垂著眼睛看向鏡頭下方,腦門上掛了三條明顯的抬頭紋,胡子和腦袋兩側僅剩的頭發都白了。
在快手上,劉勇君分享自己“深山里的生活日記”,視頻的主角是爺爺,86個作品里,爺爺出鏡了53次。爺爺第一次吃菠蘿、爺爺自己剝了皮蛋、爺爺在喂小雞……這些日常生活里瑣碎的片段被記錄在了鏡頭里,成為了爺爺難得的人生影像:過去67年生命里,他只有不到5張照片,其中一張還是身份證。
4歲的時候,劉勇君沒了父親,而后,母親改嫁、遠赴山西打工,他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在七個房間的舊房子里。房子是用土、木頭和瓦片搭的,剛好處在一處凹地,站在屋子門口,四圍望過去是層層疊疊的山。因為屋子老舊,每次下雨都成了難捱的坎兒:房頂到處都在漏雨,墻角的木柴濕透,鍋碗瓢盆一齊上陣接水,就連一只直徑二十厘米的碗都派上了用場。然而,這已經是修修補補多次的結果,在房頂上,能看見密密麻麻斜著的條形木頭,幾乎塞不下新的木頭來擋洞了。劉勇君把漏雨的視頻發在快手上,被網友指責“怎么讓爺爺奶奶住在這樣的房子里”。他心里覺得難受,把這幾段視頻都點擊了隱藏。他希望能把蜂蜜生意做起來,修繕一下這座老房子。
快手上,劉勇君聊得最多的一位粉絲大劉只大他兩歲,出生在距他一百多公里外的小村子里,兩個人有著同樣的童年經歷。現在,大劉在成都買了房子、已經定居國外,劉勇君的視頻喚起了他對于童年時期鄉野生活的回憶。
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將人類需求按照階梯從低到高排列,自我實現的需求成為最高層次的人類渴望。人們想要實現,想要超越,而快手給那些似乎從來沒有實現機會的人提供了舞臺。23歲的李成鵬已經自學跳舞15年,這個村子里唯一會跳舞的男孩拍了個《農村達人秀》:自家的院子就是舞臺、三個用飲料箱子做的紙板代替評委亮燈,后面坐成一排的奶奶、父親和隔壁鄰居,分別對應成了范冰冰、周立波和伊能靜。對著鏡頭,李成鵬跳了一段機械舞,三位評委舉起來手上畫著“√”的紙板,代表表演通過了考核。
李成鵬最大的夢想是站在《中國達人秀》的舞臺上,父親扮演的“周立波”變成真正的主持人周立波,給全國的觀眾表演跳舞。而在一年前,村子里甚至沒有人知道這個木訥的男孩會跳舞。在農村,跳舞屬于奢侈的事業,沒有誰會把孩子送進去一堂課幾百塊錢的舞蹈班。
李成鵬自學跳舞靠的是在網吧看舞蹈視頻,在打游戲的、摔鍵盤的、罵人的、抽煙的人群里一遍遍播放機械哥的視頻,回到家,自己悶在房間里一遍遍地練。因為沒有人指導,入門級別的太空步,他練了兩個禮拜。
此后,李成鵬堅持每天抽空練跳舞,初中畢業以后,他去找工作,最想做的是去培訓機構教小孩子跳舞。三個月里,李成鵬應聘了五家舞蹈培訓機構,因為沒有相關資格證全都失敗了。最后一次去應聘,他先跳了一段,對方也覺得滿意,等李成鵬說自己沒有證書、也沒有任何獲獎經歷、跳舞全靠自學以后,對方臉色一下就變了。那天,他一個人出去走到角落,沒忍住,哭了。后來他進了家酒吧打工,每天夜里一點多客人快走完了,他能借著酒吧的音樂聲跳上一段。
最新的視頻里,李成鵬在鏡頭最前方擺個紙板,上面寫著:村里人的希望。李成鵬相信,跳舞才是他命中注定的事,他計劃明年一定要去參加央視的《黃金100秒》,這將成為他第一次離開東北。
而對金佬來說,夢想好像變成了一個似近忽遠的東西。2016年8月,還不滿十九歲的金佬在廣東佛山金馬劇院拿下了2016年中國beatbox公開賽總決賽雙人組亞軍獎項,這是國內最權威的beatbox全國賽,創始人孔斯維曾在接受采訪時闡釋比賽的愿景:“讓beatbox文化真正意義上的成為主流文化”。
那是金佬最風光的時候,但事情并沒有預想中那樣順利,要知道,從圈子里的亞軍到觀眾眼里的beatbox明星,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而2016年,《中國有嘻哈》這檔節目甚至還沒有風聲,沒有人相信嘻哈文化有一天也會被追捧。最終,金佬認了命,簽約了某網紅的公司。
出發前往北京的公司前,金佬發了一條微博:“希望自己選擇了一條正確的路。”
嘻哈圈的人瞧不起這些,簽約以后,圈子里的朋友開始疏遠金佬,“覺得我變了,去變成主流的東西、去當網紅,但是我不care他們的想法。”他特地叮囑我記下一句重慶話寫的歌詞,“把underground rapper變成idol”,這也是他現階段的打算:首先走向主流、再談音樂追求。
簽約了網紅公司后,金佬終于用上了專業的錄音棚、還出了兩首自己的歌,媽媽把歌下載在手機里,逢人就要放一遍,這是她第一次對兒子的音樂事業展現出支持。
現在,金佬穿著寬松的迷彩T恤,白色的平沿帽壓住灰綠色的頭發,因為職業習慣,說話飛快幾乎不帶喘氣,只有在他回憶起自己早年沒什么錢時,在重慶觀音橋下和朋友們拉個音箱、買幾瓶礦泉水唱一下午的日子時,語氣才柔和了下來。
生活里的行為藝術
有的時候,意義是顯而易見的。上快手的人,有的為了賺錢,有的為了緩解孤獨,有的為了實現夢想,但還有一些人一些事,顯得匪夷所思、令人費解。
107天前,太平溝人吳小虎在快手上宣布“我今天要把這山給夷平了”,60多萬人圍觀了這一視頻,他成了“全網移山第一人”。這些日子里,每天吃過午飯,吳小虎戴頂安全帽、拿個洋鎬就往山底下跑,頂著正午的大太陽刨上兩個多小時,107天下來,大山已經挪了一米遠。
今年31歲的吳小虎沒來得及讀完初中就輟學了,他當過兵、開過運貨車、在餐廳、歌廳和澡堂都打過零工,最遠還去到過北京,結果跟著表哥在簋街吃了一頓飯就花了500塊錢。考慮到“消費水平不一樣”,吳小虎回了村子,成了村里為數不多留守的年輕人。
大多數時間里,他無所事事,移山以后,這個一直沒什么存在感的農村青年也擁有了自己的粉絲,有記者去到了他家里,“有人關注,就像個明星,做事情有成就感”,坐在五菱面包車上,吳小虎說。
四川筠連的黃糠開始在網上直播每天向河里扔一塊石頭,自稱“填海第一人”。他感到自己的行為難以解釋,“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莫名地想要去填這條河”。有的時候,他充滿雄心壯志,相信自己可以填滿這條河,然后接著填滿長江,“填海就是我的事業”,有的時候他又顯得理性一些,“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這個22歲的男孩是家中獨子,“(在家里)我說什么就是什么”。他酷愛摩托賽車,總想一鳴驚人,他說自己的下一個主意是“把煤炭洗白”。
網友“水滴石穿第一人”倒掛了一個塑料水瓶,水從瓶中順勢滴在方形砂石上,木板上寫著“水滴石穿”;河南洛陽的洛陽根則在鏡頭前直播磨鐵杵,邀請網友一起見證“鐵杵磨成針”。移山、填海、滴石、磨針,他們被并稱為了“快手四大閑人”。
在白天,洛陽根是河南一家國企工廠里的數控技工,每天面對著兩米多寬的機床。整個廠子里三千多人,他一個朋友也沒有。在這里,大多數人埋頭做工,僅有的時間都投入在了加班掙錢上,聊天被認為是破壞秩序、浪費時間的事。晚上,洛陽根化身快手“四大閑人”之一,他直播“鐵杵磨成針”,一蹲就是一個多小時,耳朵里只有鋼筋和磨刀石摩擦的聲音。在這個時候,他才有機會說話,對著手機屏幕里來自粉絲們的留言,聊自己的工作、生活、聊磨針是為了“鍛煉自己的毅力”。一晚上的直播,洛陽根絮絮叨叨,說的比在廠子里一星期都要多。
這是他們打發時間的方式,一種在生活中的行為藝術。一個有著無數種活法的APP上,有許許多多的人,許許多多的事,它們幾乎包含了中國最廣泛的生活方式,窮盡了生活的千萬種可能。木心說:“生命好在無意義,才容得下各自賦予意義。”這大約是給這些用力生活的人們的最好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