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幽明錄》 盧隱著,東方出版社,2017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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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這是一個死的世界。
這才是地獄。
生死回望,滿目皆傷。列缺被驚得說不出話來,一時數不出這里有多少具尸體。
層層疊疊的尸骨交錯散亂地躺在谷底的淤泥之中,骷髏將空洞的雙眼投望蒼天,張著下顎似在呼喊,指骨繃開似在掙扎,胸骨無一例外皆缺損斷裂,像無數只被扭曲破壞的木偶,以慘烈之姿訴說著非人的遭遇。他蹲到一具較完整的尸骨旁查看,胸口斷裂處正對心臟之處,方便了烏鴉將巢穴布在其中。尸骨上覆蓋著厚厚一層污穢的排泄物,骨骼顏色不盡一致,大多呈灰褐色,少數呈灰白色,因此死亡時間各有早晚。列缺將火把斜向泥水,見水上漂浮著瑩瑩碎屑,尸骨下還有許多鈣化碎骨,應是焚尸后的殘留。
“嘎——”一只烏鴉尖叫著飛向南方。
烏云緩緩移開,銀輝一瀉萬里。
列缺忽覺一陣涼風吹到脖頸上,他扭過頭,赫然見身后兩道山峰之間隔著一道狹長的細縫,涼薄的月光從這一線天中射入,照亮了無數冤魂。
“因為其中一朵有影子。”耳畔響起舊日的話。
“你在哪里?”列缺焦急喃喃。
以尸骨的雜亂程度推斷兇手并沒有刻意毀尸滅跡,他太自信了,恐怕只是定期焚燒一次,而大多數嚴重折斷的尸骨則是被直接丟下來的,很可能還保留著辨識身份的線索。
一定能找到他!
果不其然,殘骸里還有頭發、木簪、瓷片、衣服碎片……一只爛掉的玩偶被小巧的一具白骨抱在懷中,列缺在這只小小的骷髏頭上拍了三下,脫下衣服將其包起來。
不知不覺間一路找到懸壁下,他轉了個方向繼續,走了不多時,驀的,火光照亮了一朵濃烈如血的花。它石蒜般粗陋的根須深深植入石縫之中,傲然伸長纖細的莖葉,靜靜徘徊在幽冥地獄里。
花開葉落,永生不見,是一朵盛開的彼岸花。
列缺一瞬以為中了幻覺,彼岸花只在夏末秋初開放,為何會在深冬出現?但當他注意到花下之物時,不禁愣在當場。
那里有一只斷成兩半的三弦。
為何?
為何?
是我為你白骨生花。
第一幕三弦
究竟會走向哪里?這天地間無盡的善惡輪回。
明,嘉靖二十七年,臘月十八,冷得人骨子里發麻。黃昏時分,天色有些陰沉,壓得金陵城一片死寂。家家閉戶,街道上只有幾個緊緊裹著衣服趕路的百姓和商旅,時而傳出幾聲狗吠。天邊積著成片烏云,飄來晚鐘聲。紫金山靈谷寺的鐘樓上,小和尚乾元正抱著碗口粗的鐘杵賣力地敲鐘,時輕時重,那鐘聲就忽響忽悶地漾了出去。乾元約莫六歲,有一雙澄凈的大眼睛,很是討人喜歡。鐘樓下,掃地僧正清理庭院里的落葉,他抬頭望了望沉郁的天色。 “要變天了,乾元,你快去把廟門關了吧。” “哎,師父!” 乾元放下鐘杵,一顛一顛地跑下鐘樓,跑去廟門口。他探頭遠望,冷風吹得落葉颯颯地落在長長的階梯上。乾元抱著胳膊哆嗦了一下,關上廟門。
此一時,京城午門前更為肅殺。前任首輔夏言形容枯槁地跪在刑臺上,雙眼漠然盯著坐在監刑官華蓋之下的嚴嵩,就算所有人都畏懼地跪下,他必驕傲地昂著頭顱。嚴嵩施施然迎接夏言的目光,手中握著一個盛了熱茶的玉杯取暖。 “夏大人,時辰到了,還有什么話要留?” 寒風吹起夏言滿頭花白的頭發,他像突然驚醒了一樣,于呼吸間胸口顫動,一變憤恨地盯著嚴嵩的臉。 “一心為國而已,只恨舉朝百官,皆如婦兒!” 百官的頭更低了。嚴嵩聞言拉下臉來,見夏言自始至終不改傲氣,不耐煩地大袖一甩,將玉杯摔出去。 “殺!” 玉杯摔碎在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音。夏言黯然閉上眼睛,劊子手手起刀落。像天地輕輕一顫。百官之中,瘦小而不起眼的徐階自始至終沉默著。刑臺上鮮血蔓延著,幾片白絮飄落下來,剎那便融化在血水中。徐階探看天空,原來是雪花正紛紛落下,他緊緊咬住嘴唇,壓低心中嗚咽,望著高臺上風頭正盛的嚴嵩,假意一貫溫柔地微笑。今日之仇,你犯之罪,來日我必將百倍討回!千倍奉還!無人注意到,午門外不遠處停駐了一輛馬車,車中端坐著一位面容華貴、身材卻略臃腫的青年,嚴嵩之子嚴世蕃。他挑起窗簾遠觀午門之下的一切,雙眼微瞇,似乎謹慎思考著什么。此時的他年華正盛,位列“天下三杰”之首,扶持其父嚴嵩一路染血,走至今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輔之位。論才智手腕,冠絕當世,卻是個行動不便的殘廢。
美艷的寵姬聶氏倚靠在嚴世蕃身邊,輕捶他患有風痹的左腿,纖細的手腕時而碰到腰間懸掛的一枚古樸別致的魚紋玉佩。 “大人夙愿已了,不開心?” “太無趣了。” 嚴世蕃放下窗簾,聶氏竟感覺他言語間有著難以掩飾的落寞。馬車徐徐駛走了。
雪一直下到夜里,靜靜的,沒有聲響。僧房里,乾元睡不著覺又翻了個身,看到身邊正打鼾的掃地僧口水都流到了枕邊的木魚上,乾元輕輕叫掃地僧:“師父……今兒晚上三弦沒響……”掃地僧睡得深沉,乾元見他沒動靜,輕輕起身走到窗口,擦去窗子上的霧氣,將耳朵貼上去聽,但沒聽到三弦聲,便裹緊衣服躡手躡腳地開門走出去。怎料屋外,滿院子的梅花競相開了!乾元快步走到梅花樹下,呆呆看著盛開的梅花和天上慢慢飄雪,心中有著難以言喻的興奮,一路小跑著回到僧房,破門而入,推醒掃地僧。 “師父!師父快醒醒!三弦沒響!但是外面的梅花突然開了!還下雪了!佛祖來過了!佛祖顯靈了!” 掃地僧突然被吵醒,滿臉怒火地盯著乾元,一把抓住他,抄起枕邊的木棰,扒下褲子就打。 “三弦!三弦!佛祖!佛祖!佛祖能救你的屁股嗎?!”
此夜,紫金山靈谷寺下有一處醫館,名曰“仁義堂”,草堂中還亮著溫暖的燭火。葉誠蹲坐在火盆旁,里頭還剩一角白色麻布沒燒完,火光映在他秀氣似書生的臉上。父親葉君行將錦盒蓋上包好,放在高大健壯的女仆春梅手中。 “千萬小心,這是人家救命的藥。” 春梅謹慎地將錦盒抱在胸口,轉身要走,葉君行想想又不放心地叮囑。“早去早回!” 春梅點頭離去,關上了門。葉君行的夫人聶冰端了碗熱粥放在他手中,葉君行活動了下酸麻的手腳,才喝了幾口,突然響起幾下敲門聲。屋內三人乍驚,齊齊看向門口,不禁疑惑。“春梅這個死丫頭,又忘帶什么了不成?” 葉誠抱怨著起身,敲門聲卻沒有繼續,他目光一凜,回頭示意父母安靜,拔出腰間匕首,輕輕推開門。
開門的瞬間,一陣勁風夾雜著梅花和雪花涌向屋內,葉誠差點沒站穩,被風吹得晃悠了兩下,只覺冰涼之物撲上臉龐。他伸手去摸,沾到一些細碎的雪花,還未及看清便在手中融化了。葉誠心下狐疑,握緊匕首出門探看,不知為何院門大敞,而院中靜寂無人。
漫天飛雪如絮,滿地梅花似血。
下雪后,天總是亮得很早,山中氤氳著蒙蒙霧氣。金陵城大約已被積雪掩埋。
靈谷寺的后門開了一道縫,乾元機靈地伸出頭先查探一番,四望無人,才背著木魚跑出寺門。一行腳印留在身后光潔無痕的雪地上。
平素下山的小溪已經被凍住了,剛好供乾元行走。從林子里撿了根木棍當拐杖,小心地避開滑溜溜的山路,向山下走去。清早,紫金山的密林里還有幾分陰森黯淡,乾元一邊念經一邊縮著脖子穿行,拐進竹林,走了片刻,見仁義堂就在前方。
乾元累得喘氣,搓了搓凍紅的鼻子,拎著木棍跑去。院門上掛著隸書牌匾“仁義堂”三字,門照舊是關著的,乾元敲了敲門。 “施主,您在嗎?我是山上的小和尚乾元啊!” 敲了兩下,誰知門沒鎖,虛掩著,一下就開了。乾元疑惑地輕輕推開門,見院子里已經積成一片無瑕的雪地,沒有紅塵足跡,僅點綴著幾顆光禿禿的假石,仿如一幅水墨圖。乾元顫悠悠地跨進門,走向草堂。 “施主?施主……我進來了哦……我是山上的——”話未說完,一片血海驟然映入眼簾,如此猝不及防。是地獄嗎?乾元幾乎忘了呼吸。畢竟是孩子,腦中一片空白,只是傻愣愣地看著地上躺著的三具駭人血尸,手中木棍掉下來,一步也不敢挪動。 “啊——!啊啊啊——!” 乾元使出最后的力氣大喊。
紫金山中響起急促的馬蹄聲,五人三馬,不顧山路危險急躁前進著。
領頭的是一位身穿刑部緋色制服的中年人,主事羅恒。他本就眉眼下垂,看起來親切溫和,但此時目光專注地鎖著前路,眉心幾乎凝成疙瘩,平添了些憂慮之氣。緊跟在羅恒身后的是年輕的副手劉毅,他把乾元抱在胸口,身后背著把重劍,五官棱角分明,劍眉星目,頗有習武之人的英勇氣勢。大概他常年在外奔波,才被曬成小麥色。墊底的是仵作半瞎陳,這老爺子瞎了的右眼上蒙著塊黑布,嘴里叼著水煙,身后載著快被他晃暈了的掃地僧。
半瞎陳見自己離那兩人越來越遠,不禁大喊:“羅大人!急什么?這死了的人活不過來!” 劉毅回頭眼神銳利地瞪了他一眼,半瞎陳這才乖乖閉嘴趕路。五人急停在仁義堂前,跳下馬,從門外向內張望,院子里的雪地上確實只有乾元來回的兩行腳印。半瞎陳深吸一口氣,嘖聲大叫:“這血味兒比隔夜的屁還沖,聶大人就整我們幾個來?不行!老頭子要回去再叫十個八個兄弟!” 羅恒思索片刻,撫摸了一下乾元的頭,對師徒二人道:“你們最好在外等候。” 掃地僧會意,拉著臉色泛白的乾元退到拴馬處。羅恒這才帶著劉毅和半瞎陳順著乾元的足跡走進去。草堂門開著,積雪已漫入屋中,屋里原本放置的東西秩序井然,并無打斗的痕跡。三具尸體皆瞪大雙眼望著前方,仿佛被什么驚嚇到,又仿佛在對什么哀求,死不瞑目,神情駭人。不僅如此,他們的胸口處都被開了個洞,其中流出的血已經凝固發紫。劉毅探過三人鼻息,搖搖頭。“大人,您見過這樣的事嗎?” “這年頭啊,什么惡事都不奇怪。”
羅恒蹲到葉君行身邊,見葉君行仰面躺在坐榻上,手邊有一碗米粥翻倒了,稀粥與斑駁的血跡凝固在一起,宛如生出血絲的奇石。羅恒湊近他被打開的胸腔,探摸下去,發現心臟不見了,不禁眉頭一皺。順著血跡向下看,聶冰的尸體就伏在葉君行腳下,一只手還牢牢抓著丈夫的腳腕,是求助?還是痛哭?
羅恒檢查過聶冰的胸腔,竟也是空的;微微思索,又疾步去查探靠坐墻邊的葉誠的尸體,果然也失去了心臟。
葉誠身后的墻上留下很多指甲抓撓的痕跡,再看他那纖弱的身板,可想是怎樣慘烈而無望的掙扎。
劉毅一腳蹬在墻上,借力縱身一躍跳上去檢查房梁。
“大人,梁上無腳印。”
“挖心啊?”羅恒摸了下心口,苦笑,“看來葉君行大夫惹上了不得了的惡人啊。劉毅啊,我想起件往事,十年前,西城橋頭不是有個牛肉面館嗎?那家廚子做的面絕了,一把細面、十二片肉、一勺香油…………”
羅恒環顧屋內兀自回憶著往事,此時,房梁上的劉毅從高處俯瞰到葉誠尸體背后,那墻后面分明有一雙眼睛正直愣愣地盯著一無所知的羅恒。
劉毅大吃一驚,身體本能快過了思考的速度,剎那拔劍俯沖下來。羅恒還沒反應過來為何劉毅突然殺向自己,劉毅的劍鋒已然刺在羅恒身后那堵墻上,鐵石相撞,震顫聲不絕。羅恒迅速回頭,見一個粉紅色的身影跌倒在地,翻滾了幾圈,爬起來又繼續跑。
“劉毅,攔住他!”
不待羅恒命令,劉毅已沖上去,飛腳將此人踢翻在地,抓住那亂麻一樣的頭發,強迫其抬起頭。但此人體格強健有力,拼命掙扎,抬腿狠狠踢向劉毅面門,想趁機爬起身逃走,被劉毅閃身躲過,識破了般一笑,抓住其雙手輕輕松松反扭在身后,當胸重重一掌,傳出骨骼錯位的脆裂聲,此人便被劉毅死死按在地上。
然而,劉毅漸漸感到手中的觸感不對勁,又摸了兩下,霎時紅了臉。
“大人,這……女的?”
羅恒撥開那團松散雜亂的頭發。
“春梅?!”
春梅面色青灰,嘴唇慘白顫抖著,望著羅恒竟淚如泉涌:“羅大人……救……命……大夫……他們來了……”
“大人認識她?”劉毅雖疑惑,但見羅恒自然地點點頭,也不多做解釋,這才放心地松開手。
羅恒忙接住春梅抱在懷中:“誰來了?你為何在此?昨夜發生什么了?”
春梅似有千言萬語想說,卻斷斷續續,喉中苦澀干裂,張口幾乎發不出聲,眼一翻昏倒過去。
“救人!大夫……唉,都死了……”羅恒急地一拍腦袋想起來,“仵作!半瞎陳!半瞎陳!”
羅恒見半瞎陳不知何時已不在屋里,趕緊去門外找尋。
半瞎陳正蹲在院子里,兩手在雪地里刨著什么,捻起一撮,塞進嘴里吃得巴咂作響,似乎有滋有味。羅恒快步走去,一腳踢在他屁股上,半瞎陳措手不及趴倒在雪地里。
“有本事你把這殺人現場全吃了!”羅恒呵斥道。
半瞎陳撿起掉下的眼罩,不慌不忙遮住空洞的左眼,依然蹲在地上對羅恒眉開眼笑,伸出一根手指在嘴里摳了幾下,滿意地舔舔嘴唇,好像在回味余香。“好吃,這家的土里摻過不少人血。”
……
作品簡介
《幽明錄》 盧隱 著,東方出版社,2017,04
《香港新浪潮電影》作者、香港浸會大學電影學院總監、教授卓伯棠,香港著名編劇劉天賜聯手推薦晉江網發布連續盤踞首頁榜數月嘉靖年間,金陵城名醫一家離奇死亡,刑部與孝陵衛介入調查。隨著調查的深入,案情愈加撲朔迷離:醫館附近的石屋里藏著什么樣的秘密,魚紋洞天里進行著怎樣不為人知的交易,孝陵衛千戶列缺究竟是不是兇手,刑部侍郎聶貞為何對孝陵衛指揮使梅川趕盡殺絕……朝堂之上,各方勢力正邪纏斗;江湖 之中,兒女情長命運翻覆。當真相大白之后,這一切善惡輪回,究竟會走向哪里……
支雅卿,盧隱是比真名還像真名的筆名。畢業于香港浸會大學電影學院,師從香港金牌編劇張華標先生、劉天賜先生等,是一枚標準的編劇。“我隱藏在你觀看的電影背后,劇本的字里行間都是我的痕跡。發個接頭暗號給我,開啟一次電影與文字的奇幻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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