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著名影評人毛尖教授做客百視通星光講壇,為電視新媒體從業者做了題為《我們想要成為卻又害怕成為的人——談古典黑幫片的隕落》的專題講座,并接受百視通專訪,以影評人角度暢談對全球熱門影視劇的看法,從史詩經典《教父》到反恐美劇《24小時》,從征服世界的《星你》到全球熱映的《變4》,她的話題涉獵廣泛,點評起來卻是一貫的辛辣幽默。夏衍曾說過,影評人是幫助觀眾理解藝術的啟蒙者,也是為電影制作者提供進步世界觀的向導。毛尖教授讓我們感受到,“真正好的影視作品永遠應該是時代和國家的最佳代言”。
“院線電影沒有一點作為”
百視通:中國電影近年呈現一片繁榮景象,尤以中國特色的粉絲電影最有人氣,從《致青春》到《小時代》等,得粉絲者得票房仿佛已成定律,您覺得粉絲電影會是國產電影突圍的一條好路徑嗎?
毛尖:粉絲電影肯定不是國產電影突圍的一條好路徑。粉絲電影的成功完全是電影商業化的一個后果。曾經我也對粉絲電影抱有一些幻想,包括之前邀請眾多明星加盟的《建黨大業》、《建國大業》等影片,以為可以看到明星效應帶給主流敘事一些新的可能性,但現在看來粉絲電影沒有這種潛在能量。現在的粉絲電影已堂而皇之地作為一種賺錢的類型電影在被拍攝。這類電影一點不講究電影語法,結局也是被明星所規定。主人公只要是楊冪,那完全不用擔心她會早早死掉。在我看來,粉絲電影只是看似捷徑的一種跑偏。
百視通:7月里會有2名上海導演的新片上映,韓寒與郭敬明在電影之外更大的熱點反倒是引發的諸多網絡話題,您如何看待年輕導演對上海的描述?
毛尖:他們能對上海有什么本質性描寫呢?他們電影中的上海和廣告片中的上海大概不會有什么區別,用期待看豪華MTV的心情等待這些“文化領袖”的電影吧。
百視通:今年的上海電影節上映了經典黑幫電影《教父》,我們發現經典電影很少有機會在國內銀幕上亮相,反倒是《變形金剛4》可以取得15億票房,且在亞洲的票房超越北美票房,我們現在可以消費到全球的影視文化產品,但這些產品好像也正在逐漸同質化,您覺得這樣會不會造成90后、00后等年輕觀眾欣賞水平的退步?如何向普通觀眾普及經典電影教育?
毛尖:目前的整個狀況就是這樣,這是個很令人憂心的現象。但中國觀眾的水平現在看來差不多應該算是最高的時期了,除了院線窗口之外,我們其實是有辦法看到全世界的電影,真的要感謝前幾年電影盜版的猖獗為我們打開的窗口,為我們培育了品味一流的觀眾。要知道,美國的電影觀眾,常常只借點好萊塢影碟看看。
但是,放棄了院線教育真的是太可惜了,電影是意識形態教育的最好工具,是國民養成的最好場地。商業壓力之下,現在的院線問題真的很糟糕,我們的政府對國產電影缺乏足夠的保護,小眾點的電影根本沒有空間。《變4》這樣的美國大片不間斷地傳達美國的意識形態,我們不間斷地為他們提供場次。然后呢,就是《小時代》這樣的粉絲電影在繁榮。這樣的院線再做10年的話,只看變形金剛、奧特曼長大的新一代,真的可以狀告我們的院線,提供這么貧血的文化產品。
中國目前正處在重新學習類型片制作的時期,中國電影很大的一個問題是類型片發育的時間太短,就直接跳入了粉絲電影階段,試圖走這條捷徑,肯定是做不好的。說起來,黃金時代的好萊塢真是我們學習的榜樣,每個類型片,都發育得那么飽滿,然后才有重新打破的可能。這中間,院線真的可以有點作為的,而不能目光短淺,指望大片賺點小錢養家糊口。當然,在院線和學院電影教育之外,像百視通這樣的新媒體平臺都可以成為經典電影的課堂,多引進一些著名導演的著名作品,讓我們的觀眾可以方便地看到經典。
“影視作品要為國家形象代言”
百視通:近期張藝謀的回歸之作《歸來》以3億票房創造了國產文藝片的票房新高,您覺得這部作品可以成為經典嗎?
毛尖: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時候,張藝謀、陳凱歌等“國寶導演”都是懷著書寫國家寓言的抱負的,現在他們大多不再承擔國家使命了。你看黑幫片的經典之作《教父》,它為我們重現了那個時代,包括圍繞教父的一切社會關系,包括那時候結婚什么樣、風土人情怎樣等等,這是一種整體性的電影,而這種整體性正是現代電影所缺乏的。我們看到的《歸來》是一個非常局部化的故事,片中沒有呈現任何主角的社會和人際關系,臉譜化地塑造主人公周圍的人物,對兩個人感情的描述也純情地像一部韓國電影了。
百視通:你自己很喜歡美劇《24小時》,現在最新一季《24小時:再活一天》正在百視通跟播,你有看最新一季嗎?這部劇最吸引你的是什么?
毛尖:《24小時》我一直很喜歡,從第一季一直追到現在最新一季。在我看來第一季是最好的,法國《電影手冊》雜志曾將它與宮崎駿的《千與千尋》、阿莫多瓦的《對她說》等大師電影并列評為年度十大佳作。它的推出突破了美國電視劇的一些束縛,通過24小時實時的劇情,讓我們看到了恐怖分子做恐怖事件的一些理由,也就是說,它突破了美國意識形態的界限,這是有挑戰的。另外,就電視劇本身而言,它的節奏很快,雖然動作情節安排有很多bug,但會讓你一直處于一種很high的狀態之中,每一季都在水準之上,還是很難的。
百視通:英美劇節奏緊湊、情節跌宕;韓劇擅長勾勒生活細節,為女觀眾造夢,看海外劇儼然成為國人日常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糧。您覺得國產劇該如何學習提高?
毛尖:我們太需要學習海外劇了。英劇的節奏是無人能敵的,我們談黑幫電影的隕落,其中一條就是黑幫電影在現代已經變得全面浪漫化,通過愛情戲來構建一切矛盾沖突,而英劇則較少這樣純情這樣浪漫,看真正純粹的類型電視劇就要看英劇。中國電視劇的一大問題就是過于浪漫化,一直在談感情,情節注水得厲害,我們還是要多學習英劇拍短小精悍的系列劇,才能提升電視劇的整體制作水準。
美劇總能在超現實的劇情設置上把細節做扎實,從而呈現出一種影像現實主義感。像《24小時》里面的小強,他自如穿梭在槍林彈雨之間,好像是永遠不會死的,包括他的手機也永遠不會死,超強待機,但小強和恐怖分子之間的對話,又特別具有現實感,因此,美劇在超現實和現實之間的縫合能力,真是太值得我們學習了。因為我們的國產劇常常相反運作,大背景都是真的,但出現手榴彈炸飛機,神功殺鬼子這樣的失真細節,再加上,劇情對白沒有一點當代帶入感,從而整個劇情的真實性都被爆破掉。
我對韓國影視一直很有敬意,他們政府對影視的扶植能力太強大了,而且國家依托影視劇所傳銷的國家形象也做得太好了,這是對影視劇最高明的使用手法。一部《來自星星的你》可以做到暢銷全球,你看他們在電視劇里面吃泡菜也能吃的津津有味,打動電視機前的觀眾,韓國的國家宣傳真是太成功了。他們強大的國家動員能力能一直動員到電視劇里面的面條,真是值得我們好好學習的。
“只能看爛片的影評人是可憐的”
百視通:看電影曾經是一件非常隆重的事情,《四百下》里父母帶安托萬看電影要盛裝打扮,《天堂電影院》中電影院的功能是一所教堂,而當下社會看電影則有了更多種方式,戀人去影院約會、家人坐在客廳觀影、上班族在地鐵里看片,您覺得電影在現代人的生活中扮演怎樣的角色?
毛尖:七八十年家長帶我們看電影真的很有儀式感的,當時父母從單位回來會專程給我們換上干干凈凈的衣服,然后帶我們全家一起去,不會遲到,因為電視頻道的稀缺,我們對一切影像都充滿熱切的好奇感,哪怕是片前放映的新聞短片,也看得津津有味,不舍得錯過一個鏡頭,那時候的新電影除了在電影院看到是很難在別的地方看到的,一部電影就是全民話題,一本《大眾電影》發行量就有幾百萬,現在看來是不可想象的。以前的電影承擔著很大的國民教育功能,現在電影則完全放棄了。美國電影的強大都是有強烈的意識形態宣傳在其中的,你看《變形金剛》也好,《美國隊長》也好,都是美國意識形態的強烈表達,而我們國產電影則完全放棄,淪為徹底的美式爆米花電影。電影自己把自己窄化、低幼化、娛樂化,還美之名曰接地氣,真是笑話。現在看來,電視劇很快會成為電影的最大殺手。這種現象,在國外已經很明顯,好萊塢一線導演、明星都在拍電視劇,電視劇明星與電影明星已經沒什么區別。電影的許多功能正在被電視劇所取代。
百視通:您早期的《非常罪非常美》最早將影評定義為為一種文體,多年以來,您看電影的標準有沒有什么變化?您如何看待自己的這一身份?
毛尖:電影標準肯定有了很多變化,20年前我是現代派口味的,喜歡深奧沒對白的作者電影,但博士畢業,我就過了這個特別文藝青年的時期,轉而回到好萊塢的經典范式,因為電影首先是要講故事的。等自己工作結婚生子,我看電影有了更多的本土情懷,同時可能也有點分裂了,像看美劇我會要求它刺激、節奏感強,看中國電影則希望有地方性和中國性。中國電影目前看來真的缺乏好作品,所以我們研究者也是很可憐的。以前,大家都說,影評人是個好職業啊,天天看電影,10、20年前,我們可以說是在看自己喜歡的電影、寫想說的話,真的很好的一個職業。但現在的影評人是什么呢?就是痛苦的爛片必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