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寬泛的定義來說,民歌的發展歷經了三個歷史或者社會的階段。首先是原始社會中,巫神信仰下的吟唱;然后是傳統農業社會里頭,田頭水尾的詠嘆;到了晚近,則是對工業社會強勁發展所投射出的空谷回響。
其中,第三個階段定義了我們所熟悉的民歌──或者是因著大量工業移民進入城市,或者是因為現代戰爭而不得不流離遷徙,或者是因為嬰兒潮的成長所引發的青春反叛,都在二世紀當中,結合著吉他的普及以及錄音與傳播科技的發達,衍生出一首又一首的歌曲。
同樣在這個階段,插上電的搖滾樂或者嘶吼反抗,或者疏離木然;而五光色的流行歌曲提供的則是擁抱當下的快感;相形之下,民歌常被說成是「真誠的」。
如果要說民歌是真誠的,其意義應當在于它比較接近一般人可以做到的方式,因而好的民歌往往反映出人在那個階段的生存狀態與內在情緒。而這泄漏,多半圍繞著城市與鄉村之間的張力而打轉;這張力,既是實際的地理差距,也象征著時間上的現在與過往,更隱喻著心理上的現實與烏托邦。但無論如何,這些都是人在被拋入工業化的環境、交易化的人際與機械化的勞動之后,無可避免的失落。這可以說是民歌的全球化現象。
于是乎,大量的現代民歌里頭,懷舊鄉愁者有之、詠嘆感懷者有之、不滿嘲諷者有之;于是乎,在對這種落差進行反思與對抗的過程中,就會有鼓動情緒的運動歌曲。不管是采取甚么樣的感知方式,如果歌者能夠體會到這種失落之具體根源,以及如何作用在自己身上,就必然可以產生好的民歌;其形式與屬性必然飽滿,歌聲性感,足以勾人應和起舞。
反之,如果不能透徹這落差,而僅僅依附于民歌的形式或者意識形態,那么就會空洞無力、味如嚼蠟,無法讓聽眾從歌聲中獲得對落差張力的解脫──不管那是民唱、清純唱法、唱詩班唱法、原生態唱法,或者模仿Bob Dylan的沙啞唱法。
在一個發展過于快速的社會里,民歌容易出現這種空洞的現象。因為,在這樣的城市里頭演唱「故鄉」,往往是力不從心的:一方面對所立足的城市有著猶豫、遲疑與不滿,另一方面又看不清「故鄉」的當下面貌。當計畫趕不上變化、現實遠超越想像,而歌者又意識不到這力不從心,就會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懸宕在半空中。
這樣的現象,在當前飛快變化的中國大陸城市民歌當中,表現得特別明顯。因而插電搖滾的能量,似乎要遠勝之。
然而,更進一步的變化可能是,在全球暖化、生態環保議題變得日益重要的今天,原本以懷舊或破敗形象出現于現代民歌的鄉村,將會脫胎換骨。鄉村保存了生態與文化的多樣性,以及不同于工業城市的社群與經濟分配關系;從這個角度出發,那種幽怨的、感傷的,或者企圖逃脫壓力的歌曲風格,將會被留在前一個歷史與社會階段。在新的階段,我們期待的是城市與鄉村之間能夠發展出用自信、平等而幽默的眼光審視彼此的詞曲與節奏,有了這種意識,才能解消前個階段的空洞無力。
當賈克·阿達利在「噪音:音樂的政治經濟學」當中說,音樂總預示了時代改變的方向,我們的歌者們,是否正在為下一個階段做好準備呢?